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伶仃洋畔最后的“人民公社”
我为这个村庄积累了几亿财富,围地三万多亩。每年单返租一项,都是千多万,还不断升值。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,烦事就多了,争夺财富支配权的矛盾就激化了。
——陆汉满
在市场经济发达的珠三角,坚持“人民公社”模式的崖口村显得特立独行。然而,周围的高楼越来越多,城市的味道越来越浓,这个“人民公社”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诱惑。
人心浮动。在老村支书陆汉满渐渐远去的背影背后,潜藏着现实与理想,集体与个人,变迁与传统的深层博弈。
2011年12月19日上午,崖口村村委会。一村干部快速跑进来,将一张《中山商报》摆在了村支书谭伟钦面前,标题是“南朗519亩地块2.3亿元底价成交”。
谭伟钦低头认真看了全文,这个地块正是2008年崖口村被政府征用的1.17万亩土地的一部分。他拿出计算器,啪啪啪算起来,眉毛一扬,“45万一亩呢,我们征地时才多少?不过5万块一亩,一下翻了差不多10倍。”
2008年,这块地被征用时,还曾引起一场风波。正因为这场风波,任职37年的老村支书陆汉满最终“下岗”,崖口的“人民公社”模式也走向了不可预测的未来。
A、最美村庄,鸡犬相闻
西边的云梯山下、京珠高速穿行而过,轻轨可直通广州;东边伶仃洋莽莽苍苍,隐约可见香港大屿山岛,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;村庄里,村舍、农田、围田,一一排开,供自行车行驶的“绿道”穿行其中……
——这是位于广东省中山市南朗镇、被誉为广东“最美村庄”的崖口村。
不过,崖口村的出名,更在于它一直保留着“集体生产,按劳分配”的“人民公社”模式。
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当全国兴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潮流时,崖口村在村支书陆汉满的带领下,保留了“人民公社”模式。
当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,崖口村有四五百青壮劳力流失到香港、澳门,如果分田到户,剩下的老弱劳力不能独自耕作,无力缴纳公粮。此外,村子里一直有白泥资源(一种炼铝的原料)出口,这可补贴集体生产的低效益。还有一个原因是,当时政府并未强行解散人民公社。
现在,崖口村分成三级管理:村委会、生产大队、生产队。社员分属各生产队;队长分配每日劳动项目,考核和计算工分;每年早稻和晚稻收割后,生产队总算一次工分;生产大队再核算整个公社的劳动成果和工分。村委会向生产队收购粮食。生产队再根据社员工分分配收入。
不同的是,处在改革开放前沿地带的崖口村,在经济上实行“一村两制”:在农业生产上,实行“计划经济”;耕地以外的滩涂、养殖场、工厂等土地,全部出租,实行“市场经济”。出租土地的收入,一部分给全体村民分红,一部分用来补贴低效率的农业生产。
具体的补贴是,村委会以高出市价几倍的价格,向生产队收购粮食;当村民购买粮食时,又以低于市价数倍的价格出售。而且,村子里的“两头人”——60岁以上老人,18岁以下孩子,有免费的口粮供应。
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曹正汉认为,崖口村的“人民公社”, 是一种抵抗外部风险的福利——它提供给了村民失业保险机制:当村民不能或者不想去市场就业,就有权利回公社劳动获得收入。
目前,崖口村在社村民平均月收入1500元左右,比在工厂打工低。不过,农村生活不必像在工厂那样紧张、急促,崖口村因此被周围村庄羡慕,村民的公社生活还被编成顺口溜,“一个月过年,八个月赌钱,三个月耕田。”
冬日的阳光照在刚翻整过的耕地上。种着马铃薯的田里,戴着草帽的三两个农妇,一边弯腰劳作,一边大声谈笑。
傍晚时分,夕阳还未跃过西边山头,村民们已陆续收工。他们把锄头或铁锹绑在摩托车后面,哼着歌儿驶入鸡犬声起伏的村庄,消失在某个饭菜飘香的角落。
学者俞胜认为,崖口村 “保持着完整的拥有自然基底的农业聚落”,而另一些村庄,“景观破碎化,变成了半城市化的地区”。
B、囤地、租地,不卖地
当高层楼盘沿着海岸线逼近时,崖口村依然保持着背山面海,春耕夏种的田园风光。不过,崖口村并没有陷入贫穷。
陆汉满担任村支书三十多年来,已经为三千多人的崖口村积累了巨额财富。而财富的主要载体,是土地。
——当珠三角其他村庄几乎都走上土地种工厂的道路后,处于黄金位置的崖口,却反其道而行:陆汉满不断围垦,“囤地”。
站在伶仃洋边的海堤上,可以望见大片滩涂。三十多年前,刚担任村支书的陆汉满通过与上级部门协调,取得了对崖口村周边伶仃洋的滩涂围垦权。
在冬日的余晖中,陆汉满立于大堤,指着那些围垦的滩涂,遥想当年情景:
上百人被组织起来,在滩涂安营扎寨,抛石种草。一个海浪打来,把刚砌好的堤坝冲垮,马上又组织人力抢修,修了又垮。崖口初期的围垦,投入了5万多个劳动力和20万资金。
按照当初的政策,海滩“谁围垦,谁使用”。崖口村虽然集体出工围垦滩涂,但收效不大。1990年代,崖口村开始招商引资,使用现代化的设备进行围垦,这使得近4万亩滩涂落入崖口村囊中。村庄的面积也由此扩大了10倍。从此,中山市28公里海岸线,崖口村就占了1/3。而通过围垦滩涂,陆汉满成为大功臣,权威得以树立。
拒绝8000万元买断1.5万亩滩涂的使用权,是陆汉满的又一大手笔。
1990年前后,珠三角地区兴起了一股房地产热。崖口村周围很多村庄都被征地了。被征地的村民,耕地全卖,一夜暴富,住进新楼,以收租作为生计。
这个时期,崖口村也险些失去大块土地。
1990年,崖口村向县政府申请获得1.5万亩的滩涂围垦权。翠亨镇政府起初(当时崖口村属翠亨镇)不同意这个计划,但经过权衡,还是同意了。作为条件,围垦后,这块地49%的使用权归镇政府。
不久,镇政府与开发商合作,瞄准了这块地,想用8000万元买下崖口村另外51%的土地使用权。
这个方案被陆汉满拒绝,其他村干部也同意陆汉满的意见。崖口村的方案是:8000万仍然留在镇政府手上,镇政府每年向崖口村交租,每年租金645万元。但附带条件是,如果镇政府拖欠租金3年,崖口村无条件收回这片土地的全部使用权。
当时看来,这个方案对镇政府有利,因为8000万存入银行,每年利息支付租金还有余,但崖口村也没有风险,土地使用权仍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当时的镇政府领导同意了这个方案。但天有不测风云,1994年,国家宏观调控,该房地产项目刚启动就夭折了,镇政府交不起租金,1998年,崖口村收回了这1.5万亩的滩涂使用权,招商引资重新发包出去建了养殖场。
这是到当时为止,崖口村收到的最大一笔租金,这笔租金除了用于补贴农业,剩下的按人头均分。
C、商业气息侵蚀“人民公社”
在珠三角,陆汉满和崖口村延续“人民公社”模式的同时,并不能完全抵御市场经济的影响。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崖口村的生产队一直保持着几百人的劳动力。不过,大多数村民并不在生产队做工。谭伟钦称,1980年全国公社解散时,18岁的他就离开了生产队,在村子里一家港商开的毛织厂上班。1983年至1985年,公社劳动力年平均收入是900多元,而像谭伟钦这样在工厂每天上班10多个小时的,年收入有2000多元。
1980年代末,当年到香港、澳门打拼的村民,有人陆续回来了。他们在村里建了当时最漂亮的房子,有的还当了老板,在村子里办了工厂。
村子周围的高楼越来越多,城市味道越来越浓,在商业气息中,人心浮动,这个“人民公社”时刻面临着越来越大的诱惑。
当年拒绝8000万元买断1.5万亩滩涂使用权事件,也引起了后遗症。
8000万元,对当时月收入几百元的村民,是个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字;这么多钱,竟然被村委会拒之门外,无论如何让人心理难以平衡。
2001年,30多名不明真相的村民,向上级投诉陆汉满领导的村班子,头一条就是,“村干部贪污腐败,8000万不知去向。”
调查的结果,证明了陆汉满的清白。不过,陆汉满也认识到,拥有这么多土地,不一定是好事。他做了一个决定:崖口村实行土地股份制。
2002年,陆汉满把村庄发包出去的围垦地分成两块:其中1万多亩,专用来补贴公社粮食生产;另外2万亩,分配到全村3376个村民手上,平均每人5.5亩地。这5.5亩地没有具体分到个人,但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,从此,村民们成为土地的股东。这些被分配的土地及其收益,由一个基金会专门管理。
D、老书记的孤独与落寞
陆汉满的“改革”,一定程度上让村庄恢复了平静。但这种平静下,暗流涌动。
从1990年与当时的翠亨镇政府租或卖的博弈开始,崖口村就形成了惯例:对任何土地投资,村里的底线是出租。后来不少工厂进驻崖口,村里均以出租厂房的方式合作,而且出租的土地都以“一号大米”的价格作为标准,一亩地按650斤大米价格算租金。陆汉满觉得,这是最保险的做法。
再后来,有外面的人和村民提出卖地,陆汉满都一口回绝。从此,几乎无人再敢言卖地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2008年。
当年7月,上级政府希望征收崖口村的一块地。这块地面积达1.17万亩地,几乎就是1990年被陆汉满拒绝卖给翠亨镇政府的那块地。这差不多是整个村庄围地面积的1/3,也是中山市征地史最大的一块地。
这次,陆汉满还想扛着,沿用村里的惯例,只租不卖。
但很快村委会被“围攻”了。监控资料显示,数百村民进入村委会办公室,有的叉腰,有的赤膊,表情激动。“我跟老书记讲,村民像洪水一样涌来,怎么能以匹夫之力抵挡呢?”谭伟钦向记者叹气。
“既然这样了,那就全体表决吧,同意征收的就在征地表决书上按个红手印。”
这一次,陆汉满几乎成了孤家寡人,3376个村民中,只有28个不同意征收。
崖口村签字同意卖地的村民高达99.14%。“村民都同意征,意见是那么的集中,别的村80%已是大比例。”时任中山市国土局局长何权昌说。
征收协议签完,村民每人可以分到14.2万元,外加近3万元的养老保险。一个四口之家,现金收入就达近60万元。代价是,平均每个有土地股份的村民手上卖掉了3.3亩地。
“租地让村民没信心,村民个个都中意一笔钱进口袋,因为今日不知明日事。村民就中意一次分完,这样就可以保证自己的信心。”村干部谭锦鹍说。
陆汉满唯一能做的,是在征地表决书中,空着他的那一栏。“这也是唯一一个村支书不参与征地的村庄。”何权昌说。
那一段时间,陆汉满总是避免跟人在一起,很孤独地坐着,很孤独地走来走去。谭伟钦说他懂得老书记内心的孤独,“他不想看到他亲手弄回来的土地,在他手上又失去。”
E、“崖口模式应适时而变”
崖口村的小街很窄,两侧是村民高矮不一的房屋,不时有“哗哗”的麻将声传出。街上行人不多,一个孩子轻快地跑过,后面跟着一条黄白色的小狗……
冬日的夕阳照在这片新旧不一的房屋上,少有生机,颇显落寞。伶仃洋的风吹过来,有些凉意。
在2011年的换届选举中,陆汉满没有被上级政府提为候选人,“不卖地的不能当村支书。”他这样理解。从1974年开始,他担任村支书,37年过去了,如今他72岁,“下岗”了。
陆汉满至今没有去领那14.2万元,也没有要政府所买的养老保险。他掏了积蓄自己买了养老保险,银行卡只剩下139元。
在一个冬日的夕阳下,他站在伶仃洋边的大堤上,呆呆地望着滩涂出神。被征收的那片滩涂上,高楼矗立,在夕阳下有些晃眼。
“当这个地方繁华了,它也就不属于崖口了。 ”陆汉满说。
“我为这个村庄积累了几亿财富,围地三万多亩。每年单返租一项,都是千多万,还不断升值。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,烦事就多了,争夺财富支配权的矛盾就激化了。”陆汉满无奈地笑着说。
去年9月,中山市市委书记薛晓峰在崖口村调研时表示,在新一轮发展阶段,崖口村只靠出租土地发展农业的优势越来越弱化,村集体财力和人才实力与现代市场经济的要求有了较大差距,村民的发展意识也产生了变化,“崖口模式应适时而变”。
[特写]
“下岗”村支书陆汉满
“下岗”的崖口村前村支书陆汉满,坐在前村法律顾问谭顺宁的丰田车上,往伶仃洋边驶去。汽车沿着水泥“绿道”穿过村舍、农田,绕过建了寺庙的小山包,出现在一片辽阔的围垦养殖场边。陆汉满有点激动了,“这都是我在的时候搞的。”
这是一个冬日的下午,夕阳落在伶仃洋面,波光粼粼。陆汉满叉着腰,站在堤边,久久地凝视着这一望无际的水面,沉默不语,似乎三十年前带领村民大干快上、开疆拓土的场景,还在眼前。
多少次,他带着客人来此考察,兴致勃勃地谈着人民公社;多少次,他驻足在这曾经是海洋的滩涂上,为自己遵从了《增广贤文》里那句“但得方寸地,留予子孙耕”而骄傲。
现在,垦地被慢慢蚕食,高楼大厦新立海边;而他,“下岗”了。
冬日的夕阳映着他的身影,使他那瘦高的身材,显得更加颀长。他习惯性地摸了一下眼眶,眼神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。
他很快又调整了自己的情绪,两手插入夹克的口袋,大跨步地走到车前,伸出一只粗壮的手,猛地拉开车门,上车。
来到村里的寺庙,这是陆汉满在任的时候建的。“满叔,你信神吗?”记者问。
“不信。但不能因为我不信就不搞这个呀。”他讲话一字一顿,偶尔带有点头。
陆汉满的房子,建于1970年代,青砖屋,带天井。房间内的白墙已经生斑。天井左边是书房,右边是卧室。卧室里,摆着一张支着蚊帐的木床。——身处这样的环境中,让人陡然生出一种时空穿越感。
陆汉满只会说粤语。对记者的问题,他选择用笔作答。院门外一棵树下,摆着一张木凳,陆汉满坐在上面,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上按竖排写着繁体字。
在过去37年村支书生活中,他每天晚上都要“闭门思过”,写500字的日记。
他的书房,挂满了“勤能补拙,俭以养廉”,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的字幅,37年来,他为村里打下了数亿财富的基础,却始终生活在这种环境中,“下岗”后,他买了养老保险,银行卡上只剩139元。
“土地到底属于谁不是很重要”,因为“人不过是历史的匆匆过客。”但他却无法释怀,“把土地当私有财产一样表决卖掉。”在这种清幽的环境中,他用“笔”阐述这样的观点。
在他房间里,最醒目的是两个字:“制怒”,这是他请一个书法家写的,写了三幅。另外两幅,一幅在村委会的办公室,一幅在他儿子的客厅。